究竟发生了什么？他怎么会到了这里？巴德尔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？他不是已经……

他忽然回忆起了什么，心下颓然一凉。

……他不是已经死了吗。

院里两个男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，继续他们的对话。

“族长，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情，长老们都很重视。阿玛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可怕的未来了，她现在已经能够确认，一切都与那个孩子有关。您不能再把他留在族里，圣洛哥的一切，都会被他毁了的。”那个声音扁哑的男人说道。

巴德尔没有立即回应他，晌久后叹了一口气。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异常坚定，“他是我的孩子，我不可能将他丢弃。我会严格管教他，确保预言中的那些事不会发生。”

那个男人为难地开口道，“……族长，我们都相信您的能力。但恕我直言，阿玛从来没有看错过，未来是不可能被改变的。或许您可以管教他约束他，可您不可能永远在他的身边。如果……抱歉，我不得不提出这样的假设……如果有一天您不在了，他会做出什么样的改变？他身上有王族的血脉，万一他选择叛变，服从于王族的命令对我们对抗呢？族长……他的存在对我们巫族而言，就是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，我们无法任由您把这样的隐患留在身边啊。”

“你告诉各位长老，这件事我不会妥协。如果他们执意要付提亚离开，那我也会陪他一起离开。”

“那您族长的职务……”

“我会交给瑟西。她快要成年了，也是时候承担一些责任了。”

男人更加为难了，话语有些吞吐，“这……您要是擅自离开巫族，恐怕长老们……长老们会对您产生误解啊。您也不是不知道，按照咱们的族规，背叛者一律……一律处死……”

“那便让他们放马过来！”巴德尔的声音有些不耐烦。

听到这里，付提亚已经明白过来，眼前的一切并不是现实，而是他小时候的一段回忆。有一次他趴在屋顶上偷听巴德尔和族人的谈话，却无意中得知巫族打算将他放逐，好在巴德尔袒护，才勉强将他保了下来。

那也是他第一次得知，他视作亲人的巫族，竟然是那样看待自己的。残酷的话语在他纯净脆弱的心灵上，划出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。他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天大的错事，才会被巫族人放逐。当时年幼单纯的他，从来没有怀疑过别人对他的谴责，他一直以为自己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够好，才会遭受非议，才会被巫族特殊对待，才会变成巴德尔的负担。

就在这时，耳边传来了一个低沉噙着笑的声音，“他们多可恨啊，不是么？”

付提亚被吓得打了个激灵，扭头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。那道声音如此熟悉，似乎……似乎那正是他自己的声音。

但那轻描淡写带着戏谑的口吻，绝不是他平时说话的作风。

“谁在跟我说话？”话音未落，他便感觉眼里一阵干涩。下意识闭上眼，再次睁开时，眼前的景象却变化了。

这次还是圣洛哥村的砖瓦房街道，泥泞的石子路蜿蜒曲折，远处传来咚咚的打铁声。他狼狈地趴在地上，嘴里依稀有泥土的味道。刚抬起头想撑坐起来，只觉后背被狠狠地一踹，他又摔了个狗吃屎。

妈的……谁踹的他？

他捏紧拳头向后望去，看见了一胖一瘦，十几来岁的两个男孩。

胖的那个脸上布满雀斑，缺了一颗门牙，对他咯咯地咧嘴笑道，“看那，怪胎生气了，怎么办，我好害怕呀！”他一面假装颤抖不已，一面却笑得合不拢嘴。

一旁那个瘦小的男孩手里拿着打狗棒，也跟着一起笑，“你可别招惹这个怪胎，他妈妈可是女王。你要是敢欺负他，女王会把你抓起来的！”

胖男孩轻蔑地冷笑了一声，又往他的身上踹了一脚，“是吗？要我是女王，生下这么一个蛇身的怪胎，也会把他丢得越远越好。怪胎，你觉得你爹娘会来救你吗？还是说……”他低下身子，凑到付提亚的面前，阴阳怪气地挤出怜悯的表情，“他们根本就不要你了？”

说完，胖男孩就捧着肚子，笑得直不起腰。那个瘦男孩跟着笑，手里的棍棒都快拿不稳了。

这时，他忽然听到耳边又响起了那个低沉的男声，“你就任由他们这么欺负你，不打算反抗么？”

他张开口想要回答，可不料后背又挨了一棒，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，把话憋回了肚子里。

……反抗？当时的他反抗了吗？

陈旧的记忆像是被揭开了伤疤。那时他刚满十岁，村里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，知道了他因为拥有蛇形兽身，而被王族抛弃的事情。他们开始对此事乐此不疲，用那些难听的字眼称呼他，对他拳打脚踢。他虽然那时已经学会了一些捕猎的本领，但面对这些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男孩，那些招式都像是纸上谈兵，根本无济于事。

巴德尔告诉他不要在外人面前展露兽身，但他有一次还是没能忍住，变成森蚺将他们打倒在地上。虽然那时他的兽身还没有发育完全，但也足够庞大恐怖，吓得那两个男孩连滚带爬地逃跑，好几天都没敢出门，再也没有找过他的麻烦。

但巴德尔听闻这件事后，二话不说将他打了一顿，然后把他关到地窖里反思了整整三天。他曾经对他说的话至今还历历在目：

“我说过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是吗？不要在外人面前使用兽身，你倒好，还用兽身攻击你的同伴！你不要以为那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，你是一个异类，你必须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异处，否则早晚会引来杀身之祸。”

“可……他们叫我怪胎，还说我是蛇身天煞，是被爹娘抛弃，没人要的孩子……”

“他们说错了吗？”巴德尔的话如刀子一般扎在他的心里，“你的兽身导致了你的不幸，你应该以此为耻，而不是用它犯下更大的罪恶！有些人生而有罪，那他便该做更多的善行赎回自己的罪过，这样才能得到神灵的宽恕。你明白吗？”

“陈词滥调……”耳边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，“你反抗了，可巴德尔却告诉你，你生而有罪，没有反抗的权利。生而有罪——他们不都那么看待你的么？巴德尔真的也像他们一样迂腐，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信任你，害怕你的力量会给巫族带来灾难？”

“他经常危言耸听，不过是想警告我隐藏兽身，别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罢了。”

“有趣，你竟然会为他开脱。”那声音戏谑地轻笑了起来，“看来，你还是如此相信他啊……”

他的眼睛又开始干涩了起来，眨眼间视野里的景象再次变幻。

下一幕场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，来到了柯沐镇的鬼市。当时他跟着巴德尔出村游历，在利尼坦各地打听鬼杖的下落。也是在那次游历的过程中，他听闻了更多有关自己身世的背景。

“喏，看巴德尔身边带的那个孩子，就是当年被他救下来的死刑犯，听说还是女王的私生子。”

“巴德尔城府可深了，他把这孩子当做筹码捏在手里，女王都不敢对圣洛哥族下手。他们圣洛哥族日子过得可安稳了，见了官府的人都不躲，哪像咱们族东躲西藏的，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。”

“啧啧，就连出门也要把这孩子带着身边，可真谨慎啊。不过话说回来，他跟我们打听鬼杖的事情做什么……难道圣洛哥族又要搞什么行动吗？”

“你又不是不知道，巴德尔野心勃勃，肯定是想找到鬼杖，再跟维纳利斯一决高下呗。十五年前他弄死了狄裘驼，但也没从王族那儿捞到什么好处。我敢打赌，这次他肯定是冲着王位去的。”

“王位有什么意思，依我看，他是冲着维纳利斯去的。你没听说过他俩那段传闻吗？”

“怎么没听说过？只是我觉得巴德尔不像是会为感情大动刀戈的人，他眼里除了权力和亡灵术，就不剩其他了吧。”

“是啊，把一个孩子当做筹码，这种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。唉，也是可怜了那个孩子，小小年纪就被抛弃，成了质子被困在巫族。”

……

“够了！”付提亚怒吼了一声。随着这声怒吼，眼前的画面如云烟般散去，他的视野再次被血色的光芒淹没，回到了虚空中的光河深处。

窒息感再次充涨了他的肺部，缺氧带来的痛感令他下意识扼住了自己的咽喉……等等，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？

意识到这一点后，他连忙划动自己的手臂，向头顶的河面游去。很快他便探出了脑袋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，肺部终于再次被氧气填满，他从未感觉空气如此甘甜过。

他环视着想要寻找上岸的方向，却发现四周都已经被红色的光河淹没。正当他不知该去哪里的时候，远处竟缓缓飘来一条黑色的小船。船上坐着一个身穿斗篷的男人，他的脸被银色的金属面具遮盖着，嘴角扬着一个夸张且诡异的笑容，一直延伸至耳根。

那张面具好像在哪里见过……

他脑里灵光一闪。这是他帮路凯迪从吉斯塔镇集市上偷来的面具，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？

“上来吧，付提亚。”那道耳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。他惊愕地抬起头，说话者正是坐在船上的那个男人。男人把船停在了他的面前，对他伸出手。那张诡笑的面具看上去有种说不出来的惊悚，他的后背不知觉间已经惊出了一层冷汗。

他没有伸手，保持距离狐疑地盯着那个男人，“你到底是谁，让我回忆那些事情，有何目的？”

男人对他的躲闪没有感到意外，语气中一贯保持着他那半真半假的笑意，反问他道，“你认为呢？”

他望着那张诡笑的金属面具，只觉得浑身发麻。他嘴唇都在颤抖，神情错愕地喃喃道，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
“这里的一切都发生在你的脑海之中，我也不过只是你脑中的一道声音。”他顿了顿，微笑着继续说道，“一道一直存在，却被你忽视的声音。”

付提亚摇着头，极力地否定着面前这个可怕的男人。

“你很迷茫，让我来帮你吧。”他的笑意更甚，“来，让我把你从河里救出来。”他再次向他伸出了手。

“你不要碰我！”少年如临大敌般地对他喊道。

“你已经忍受了太多，你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，承受着荒谬可笑的辱骂。你信任巴德尔，他让你不要反抗，于是你照做了。但现在他已经死了，你没必要再忍耐下去了。巫族，王族……他们的纷争与你何关，他们那样对你，难道你还要对他们心怀仁慈吗？”

“巴德尔不一定真的死了……”

“付提亚，鬼杖是你的，它本就该属于你。拿上它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，你不该被困在他们的漩涡中，从此以后，你就是那只掌管戏幕的手，所有人都会尊重你，追捧你，心甘情愿地为你出演。”

“我对鬼杖没有兴趣……”

“你在害怕什么？你是不相信鬼杖的力量，还是也害怕自己会应验那个预言，给利尼坦带来灾厄？”男人轻笑着说道，“那又如何？利尼坦的安危，与你何干？他们陷入苦难，难道不是应有的报应吗？你难道不想看看，如果你让预言应验，他们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？他们让你每天都活在刀刃上，是时候也让他们也体会一下恐惧的滋味了…….”

那些反问如同魔音贯耳般回荡在他的脑海中，令他头疼欲裂。那种钻心剜骨的感觉再次席卷了他的身体，他眼睁睁看着红色的河水淹没了自己的头顶，船上的男人笑望着他，那张诡笑的面具变得越来越狰狞，逐渐消失在了波澜的深处……